一弦一柱思华年

—— 市歌记忆碎片

      此文借用李商隐《锦瑟》中的一句做标题,是因为近段时间以来,潜意识中常常不由自主的冒出这首诗:“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把我的思绪往后拽,要我在记忆的长河中溯洄从之,追寻某一段逝去的时光。直到前天看到一张老照片,方才恍然大悟。

      那是一张五十年前的照片,一群青葱少年的集体照。就在那一年,我考入成都市歌舞团(以下简称市歌),成为学员队一名乐队小提琴学员。这张照片,保留了那段岁月的痕迹。

那张老照片——成都市歌舞团学员队集体照

                一

       我是一九七一年四月考入市歌的,这之前已经跟我的老师杨通六学琴两年(拙文《人生中的两次蝴蝶扇翅》已有详述)。那天,身背一床被子和脸盆,到市歌报到后,被带到距市歌团址约二三百米的市群众艺术馆二楼。一看,先我报到的几位已经在地板上铺好被褥。地铺加通铺,这与我想像的艺术人生倒是有一些差距。不过,后来听说了七零年招收的第一批学员在成都龙泉山上那三个月的经历,心里就颇为释然了。

      据说这些娃娃在龙泉山上不仅吃不饱饭,还要进行高强度训练。早上到山下堰塘洗漱,每人再用脸盆装满堰塘水,端到山上用于煮饭。还曾参加收油菜,一干就是一天,中午两个玉米窝窝头充饥。实在太饿,有人晚上摸到食堂偷馒头吃,偷农民的柚子吃。好些年龄大一点的学员趁晚上摸黑逃回了成都。

      我算第二批,无缘这段“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历炼。

        市歌的舞蹈队和乐队学员,共有七十多人。这些人都归属“成都市五.七文艺学习班”。这个带有浓厚时代特征的名称,实在不伦不类,令人联想到关押所谓“牛鬼蛇神”的学习班,数年后改名为“五.七艺校”。虽然我们这几个七一年的乐队学员一天也没进过这个学习班,一进市歌还是领到了印有“五.七文”以及编号的一个书包、搪瓷饭碗和盘子,我的编号为385。这些家什好像在告诉我:你娃找到饭碗了!

      内乱年代,百花凋零。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尤如文化沙漠中的两株艳丽花朵,广受欢迎。市歌成立较晚,演员队伍较薄弱,远不能达到排演如此宏大剧目的要求。为此,市文化局从其他剧团大量抽调演员,以弥补市歌舞蹈演员的不足。

      乐队要构建成完整的双管编制,四川音乐学院管弦系的老师全体出动,倾力支援。川音的著名指挥家熊冀华老师执棒,包括胡惟民(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赛金奖得主宁峰的恩师)、但昭义(李云迪的恩师)等一众名师都坐进了市歌乐队。但昭义在乐队可不是弹钢琴,而是打定音鼓呢,而且打得很好。

      五.七文艺学习班,具有浓厚的速成班性质。召收我们这些学员的目的,也是为了训练一段时间后,补充舞蹈队和乐队,解决演(奏)人员匮乏之虞。

                二

      在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中,有一则叫做《红舞鞋》,姑娘穿上红舞鞋,便开始一直跳舞,根本停不下来,最后没办法,只好恳求刽子手砍掉她的脚,才得以停止。都说艺术源于生活,确实如此。

       初入市歌,一切都那么新奇。首先让我既诧异又不解的,是舞蹈演员走路的八字脚姿态。这种行走方式在日常生活中,给人一种十分别扭又矫揉造作之感。数月后,我才解开困惑。原来,芭蕾舞演员最重要的是解放关节,才能做到舞姿舒展。走八字脚既为了时时保持关节的开放,也是为了养成舞台上的行走姿式。这就像小提琴训练要求放松肩部,解放肘部是一个道理。为了尽快提高业务水平,还有的舞蹈学员甚至睡觉也双足并拢、双膝展开,形成一种既奇怪又很不舒服的O型睡姿,以求解放腿部关节。这倒有些类似金庸大侠笔下的小龙女,为了练就绝世奇功,每夜在一根绳子上睡眠一样。据说还有舞蹈学员在寝室里将腿竖立放在墙上练习压腿,以拉开韧带,长时间保持这种姿势,大脑都进入迷糊状态!

       这真是将舞台与生活融为一体了。

       芭蕾舞是一种十分高雅的舞蹈艺术类型,其优美的舞姿以及独特的技艺,深得观众认同和喜爱。但是,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每一位芭蕾舞练习者,在进行基本功训练时都需要忍受剧烈的疼痛。哪怕足趾被磨得鲜血淋漓,仍然要进行包括劈叉练习、绷脚练习、腿背练习和背肌练习以及外开训练等等。要把人体的原生结构功能,硬生生的加以改变,使之既能展示人体的亭亭玉立,优雅柔韧,又要表现舞姿的飘逸流畅,闲婉柔靡,这真是有点“反人类”哪。可以想见,那是一种多么痛苦的体验。

      在市歌常常听到的一个词:事业心。比如,说到某人很刻苦,会说他事业心强。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舞蹈队学员,用刻苦训练生动地诠释了这个概念。可以说舞台上的曼妙舞姿,都凝结了舞台下的无数汗水甚至泪水。应该说,这批人当年是把舞蹈当事业而不是职业。

        舞蹈学员训练艰苦,乐队学员也不轻松。就说说小提琴训练吧。

       小提琴是世上最难的乐器,没有之一。而要提高技艺,首先是正确的方法,其次是时间的堆积。套用一个著名句型:正确方法决定之后,时间就是决定的因素。

       我进市歌后的,每天练琴时间,基本都在十个小时左右。每天从大小调音阶开始,琶音、练习曲、乐曲,顺序练下来。每一种先慢练,直到十分熟悉,再提高速度,直至达到老师的要求。

       技艺就是汗水和时间的凝结。曾听老师杨通六聊天讲到,著名大提琴演奏家、教育家赵震霄,是当年他在中央音乐学院的同学。这位赵同学每天早上提着两个瓶子进琴房,直到中午才提着装有黄色液体的瓶子出来——为了节约时间,小便就解决在瓶子里了。

      小提琴难,最难是音准,而杨老师对音准要求极严。提高音准,仅是多练还不行,必须进行视唱练耳训练。我们这些学员不比正规音乐学院学生,没有这门基础课。有一天,一位小提琴师兄和我商量,以后每天晚上趁后台还没关门时,悄悄溜到舞台上面的灯光室睡觉,一大早起来,用舞台旁边的钢琴进行练耳训练,坚持数月,必有好处。待到晚上刚悄悄在灯光室地板上铺开被子,就被管灯光的师傅发现,把我俩一顿臭骂,勒令卷铺盖走人。真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哪。

      关于音准,有个曾一度令我十分困惑的问题。音阶中相邻的一个小二度音,如升“发”和降“嗦”,是不是同一个音?问老师,回答“不是”。再问师母,回答“是”。这真使我大惑不解了。老师和师母,都是专业演奏家,音乐素养极高,绝对不会错,难道是我提的问题错了?后来才知道,老师拉小提琴,师母弹钢琴,他们都是从各自的专业回答我的问题,而小提琴和钢琴是采用的不同音律。小提琴是毕达哥拉斯律,钢琴是十二平均律,音律不同,音与音的关系也就有了差异。此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年对音准的那种执着。

      小提琴的演奏姿势很优美,但每个练习小提琴的人,都有一个明显的职业特征:左腮下有一块粗糙皮肤。那是人的腮与琴的腮托长期磨擦形成的。业内有句流行语: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我从七一年四月迈入市歌,到七八年十月接到川大录取通知书,七年半期间,就没一天停止过练琴。因为每天练琴时间太长,左腮下那一块肉明显突出,甚至有时磨破、发炎。

      在练习《巴赫无伴奏g小调第一小提琴奏鸣曲》时,那些复杂的和弦,艰涩的指法,真是练到我怀疑人生。据说原谱手稿上有巴赫老先生的标注:“一不小心和弦有点多呢,要是拉不过来的话,就忽略一些吧!”

      练习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时,杨老师几乎是一个乐句一个乐句的抠,特别是未尾那段Allegro,既要求速度快,又要求每个音要干净利落,有颗粒感,也就是要给人以“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有时练琴状态不好,真使人异常烦闷,甚至有想砸琴的冲动。

      每天练琴结束,累得半死。感觉一身的精力都随琴音飘逝而去。

       当年寻找乐谱也是一大难事。你哪怕找遍全国的新华书店,也绝对找不到一本西方音乐乐谱。哪像现在这么方便,可以在书店购买,也可以在网上搜索下载打印,还可以复印。当时用于排练演出的乐谱,有专职抄谱员抄写,用于自己练习的乐谱,就只能自己手抄了。我曾想用一部电唱机,向一位同道换一本《开塞小提琴练习曲36首》,这位老兄思想斗争良久,还是抵御住了巨大的诱惑,拒绝了这笔交易。

      有次从一位师兄处借到一本《顿特小提琴练习曲24首》,我每天练完琴,再挤时间,花了一个多月,硬生生用描图纸将整本谱子原样描下,包括各种音乐符号、强弱速度标注甚至页码编号。然后乐队小提琴学员集资买来晒图纸,找来氨水,先晒后熏,制作出了二十多本《顿特小提琴练习曲24首》,乐队小提琴学员包括部份老师人手一本。为了纪念这一巨大工程,那几十页描图纸谱子我珍藏至今。(下图是其中的一页)

              三

      经过近一年的训练,乐队学员陆续开始参加《红色娘子军》的演出。刚坐乐队,我们这些初出茅庐者真有些手忙脚乱,眼睛耳朵都不够用。看了谱子,就忘了看指挥,只听见自己的乐器的声音,却听不见别的声部。一种令人十分尴尬的场面也常常随之出现,要么跟不上音乐进程,要么本声部已经休止了,自己还在闷着头拉。经乐队老师反复教导、告诫,总算养成了看谱的同时,用眼睛余光看指挥的习惯,也懂得了自己演奏的同时,一定要听其他声部,才能有机融入整个乐队。乐队老师还特别告诫,严禁边演奏边自己用脚打拍子,这可是专业和业余的明显区别,偶尔实在需要,也只能用脚趾在鞋子里悄悄打节拍。

     从坐进乐池到离开市歌,参加《红色娘子军》演出应该在百场以上吧,以至于直到现在,我对《红》剧音乐还熟稔于心。

成都市歌舞团演出《红色娘子军》剧照

      撇开当时的政治因素,应该说,《红色娘子军》的艺术水平算得上迄今为止中国芭蕾舞剧的顶峰,尤其是一九六四年版。到一九六七年,《红》剧经过不断完善,但大体保持了六四年版的框架。较大的修改始于六八年,那是因为那个“旗手”认为六四年版还不够“革命化”,特别音乐太洋气,太阴柔,没有展示出女战士的飒爽英姿。《红》剧不幸沦为了政治操弄的工具。文革结束后曾有一段时间,中国民众恨屋及乌,把对“四人帮”的厌恶也倾泻到了《红》剧身上。“我本将心向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这真是该剧的悲哀。

      市歌的《红》剧,当年名动蓉城,演出百余场,仍场场爆满。国门打开后,甚至走向了世界。一位旅居美国几十年的校友告诉过我,市歌舞蹈队一位老师,曾到美国水牛城大学教授学生《红》剧。美国学生对《红》剧兴趣盎然,不过对其中一个剧情却大惑不解:“为什么捉住南霸天,未经审判就枪毙了?”

       这真是个叫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在市歌期间,除《红色娘子军》外,我还参加过芭蕾舞剧《白毛女》、《沂蒙颂》,舞剧《小刀会》、歌剧《洪湖赤卫队》、《海岛女民兵》、交响诗《嘎达梅林》以及一些歌舞节目演出。可惜当时禁止一切西方作品,没有机会参加古典音乐大师的交响乐排练演出,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四

      虽然当年市歌的团址如今巳不复存在,原址上已建成了高大的商场,令人不禁有点黯然神伤。但聊以慰藉的是,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使人自我安慰般地将两者构建起一絲连接。当年市歌的学员,一直将那一方土地,视作汲取艺术滋养的源头。

      在市歌的岁月,培养了我对音乐的感受和理解,提升了我的音乐素养,教会我怎样读懂音乐。

       如今,虽然生命的小舟,在欸乃声中已驶过六十八载,每当我聆听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第二乐章,当英国管徐徐吹出那段被誉为“世界上最文明的旋律”,仍使我失魂落魄,忧伤莫名;而当音箱响起理查·施特劳斯根据尼采的巨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作的同名交响诗时,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仍会感觉身躯一震,汗毛直立。这就是音乐的力量——最抽象的艺术,也是最具表现力的艺术。

       常常听到有人说听不懂交响乐,我都会告诉他,你不需要了解每一段音乐的含义,只要你觉得好听,就行了。再进一步,你觉得它触动了心灵中某一处最柔软的所在,那你就懂了。

      诗人说,诗无达诂;音乐家说,音乐是最抽象的艺术。就按各自的感受去理解乐曲的内涵吧。

       人生的第一个职业生涯,尤如第一场恋爱,令人难以忘怀。我曾在川大经济系78级同学中开玩笑说,在操弄小提琴的人中,我最懂经济学,在研习经济学的人中,我最懂小提琴。大学二年级时,我不务正业,写了一组小诗,刊于《青年作家》杂志。其中有一首《琴恋》,正是有感于那段人生经历,抄录如下,作为本文的结尾:

    高高的扬起琴弓

    像扬起牧羊的皮鞭

    把一群精灵般的音符

    赶进琴弦

     既选定那神圣的主题

     便纵情唱出自己的爱恋

     让琴弦和心弦

     一同震颤

              本文写于二零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附:《红色娘子军》一九八零年复排时,主创人员希望废除七零年版,恢复六四年版。但考虑七零年版已经流行,不宜做太大变动,只把第二场后半部份恢复为六四年版,因此形成了到目前为止的三个版本。兹将《红》剧历史附述,供有兴趣的朋友了解其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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