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太阳慢慢向西山沉下去。天越来越暗,我越走越急,越来越慌。离家还有十好几里地呢,天黑前怎么赶到家呀?
这天是星期六。星期六一般上半天课,下午没有课。学校的批判大会,往往搁在星期六下午。我已经没有钱和饭票,非得回家不可。我本来是要早点回家的,可是罗老师不准假,说我是要求进步的青年,不能拖班级的后腿。我说没钱没粮票,她说借给我,我就只好一直坚持到批判会结束。
我们班是学校里的先进班级。何谓先进班级?就是学校开大会时到会的人齐全一点,平常写大字报搞大批判班里热闹一点,记得我们的政治学习课吗?别的班级不搞人人过关,我们搞,这都给班里的荣誉加分。班里得了荣誉,我们可得多受点累。
散会的时候,我向罗老师借饭票和菜票。罗老师说:“要借七斤,这么多呀?我还没有那么多呢。”也难怪,罗老师饭量小,很难想象我一周能够耗费七斤大米。她更难以想象,真让我放开肚子吃,多加七斤也许都不够呢。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赶回家,就是去王前庙。
从学校到王前庙有三十多里地。路倒不难走,就是沿着贵溪开往周坊的公路,我已走过好多回了。我估算着,路上赶紧着走,天黑前还可能赶到家。
路旁的小树变得模糊起来,走到四沥时,天就基本上黑了。月亮慢慢升上来,夜色变得朦胧,我突然害怕起来。从四沥到王前庙还有七八里路。七八里路倒不算远,步子迈勤快些,也就是个把钟的事情。问题是,那不是一般的七八里路。那里有一片坟地,坟地杂草丛生,听到许多鬼怪的故事,都与那片坟地有关。乡下人常说起债鬼,就是几岁就没了的孩子。这样的小孩往往没有棺材,就是挖个土坑随便掩埋,有些甚至会被野狗挖起,很多与他们有关的故事就更加叫人毛骨悚然。
按理我是不信鬼的。信不信是一回事,真在坟地里摸黑走是另一回事,我心里一直打鼓。
还有更可怕的,就是过了那片坟地,有一大片树林,那里古木参天,白天都阴森森的,经常有野狼出没。
怎么办哪?我想找一个过夜的地方,没有床没关系,坐着熬到天亮就行。
这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者,五十上下,在我前面慢慢踱着步,我赶忙跑过去,假装不识路,问他:“老伯伯,请问去王前庙如何走,还有多少路?”
老者打量着我,问:“你一人去王前庙?”我说是的。他说,路倒不远,不过天太黑,不太安全。他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帮你找个地方住下,明天早上再走,好不好?”太好了,我连忙说太谢谢了。
后来才知道,老者姓叶,是四沥公社的一位官员。他领我到了一户人家,那里坐着不少人,一个个满腹心事,一脸悲伤。原来当地死了人,是在一个什么工地,出了事故,算是工伤。大家商量如何出丧,买什么样的棺木。
商量完毕,老者说:“这位小朋友误了路,哪位家里有空,给安排一个晚上?”
一个二十来岁的农民说他家行。我就跟着去了他家。他独自住一间房,我和他一起挤着睡。他有个老母亲,我没见着。草席铺在松软的干稻草上,盖着厚厚的一床麻布被子。我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早上睁开眼,天已亮了,年青人已不在。我赶快起了床,想把被子叠成方块形状;费了很大劲,还是叠成了水桶的形状。没有机会说再见,就忙着赶路了。
赶到家里,天色还早,家里人都吃惊,我怎么从天而降?
12
同我一样,王辉也是住校生。他父母都是医生,在新田公社医院工作。与我不一样的是,他初中也是在贵中上的,算是贵中嫡系。
那一天吃完晚饭,天还早,我们一道爬到了后面的山坡,向前方眺望。
贵中座南面北。背后是雄伟的三峰山,面向宽阔的信江河。在信江与学校之间,有一条东西向的公路。在公路和信江之间,是绿油油的水稻田。那时天气晴朗,路上跑的汽车,拖拉机看得一清二楚。
忽然,有一辆黑色小轿车由东向西飞快驶过。那时的小轿车是稀罕物,平日难得见到。县里的书记和县长,只有吉普车。能坐小轿车的,至少是地委一级的高干。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对王辉说:“二十岁以前,我一定要坐上小轿车。” 王辉奇怪地看着我。面对他的眼神,我都不好意思起来。那时侯,我连吉普车都只是远远的看过,坐小轿车,真是做梦。
当地称说大话的人叫吹牛不打草稿。当时真的没有打草稿。没法打草稿,我压根也不知那时能看到难得一见的小轿车呀!假如当时看到的是飞机,从嘴中又会蹦出什么话来呢?
人生如梦,世事如棋。六年之后,我还真的坐上了小轿车,那是后话。谁又能料到,现今的中国,小轿车是那样的习以为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