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港英教科书出版)
国内的朋友到香港旅游,问我到哪里喝英式下午茶。我会介绍他去“半岛酒店”。
半岛酒店建于1928年,当时的九龙尖沙嘴海滩还只是海滩,可是,酒店的董事局和香港政府签了份合约:在酒店的对面直到海边,永远不能有建筑物高过“半岛”。上海外滩的“和平饭店”(以前叫“沙逊大厦”)旁边晚盖的“中国银行”,我看也是吃了这个亏。
60年后,经验老到的殖民政府都后悔来不及了—政府在海边新建的艺术馆,太空馆和文化中心,都没法违约。
半岛酒店常常被世界选为十大酒店之一,美其名曰:远东贵妇。
据说。70年代之前,来这里的人非富则贵–其实,他们从来没有拒绝过客人。
我既不富又不贵且寂寂无名—大大方方走进去,一样受到礼遇。80年代中,我接待两位来自台湾的女士,她们提议去半岛喝咖啡,我恭敬不如从命。
她两见过不少世面,对于早已淡去的殖民气氛没有特别感觉,但是却非常喜欢这里保留的所有的老传统的服务,高贵但不冷淡,富态却又亲切,英式的绅士风度还留有余韵,美女俊男更是叫人目不暇给。。。。看到远来的客人对下午茶的欣赏和投入,做东道主的我自然有点面子啦。喝完咖啡,我向经理示意买单,他微笑着走来,略微弯下腰,轻轻的在我耳边说:先生,你们的单,有位先生帮你买好了。
我吃了一惊,两位女士也张开了小口,扬起眉,显示出惊喜的表情,我顺着经理的手势看过去—远处的一张沙发上,一位有点气派的男性老人向我举手,微笑着—我连忙站起来,走了过去。。。
等我道谢之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望着台湾朋友:呵呵,再坐一会,待我慢慢道来。。。
这位老人,是出版社的老板—不管出版社的大小,老板就是资本家。70年代中,我曾经是他的伙计,干了一个多月,我就炒了他的鱿鱼。
不是资本家的他对我不好–而是我觉得香港市政局话剧团的美术设计师的职位,更适合我—刚刚接到了正式录取的通知,虽说不是啥了不起的职位,可是,对一个没有任何文凭,来港才三年多的大陆知青来说,能在几十个应聘的人中成为唯一的入选人—意义有点不同了吧。
因为在出版社上班还不足三个月,所以,我随时离开,都不涉及犯法和违章。
可是,老板他却要我留下来,而且说政府给我多少薪水,他照付,此外,年终再私底下给我一笔奖金—那数目,是我年薪的总和。
出版社在市区,十几个人挤在三房两厅的住家旧楼里,苦苦经营已经有十多年了。为了谈话方便,当年的小资本家老板约了我在附近的一家俄式餐厅“车厘高夫”的二楼咖啡座,同时,他还带了好像要当接班人的大儿子–一个现代的港式中青年。
老板原来是国民党军人,据说,官至将军,49年之后,没去台湾,留在香港办起教育出版社来。
香港的教科书,由各出版社自己编写、设计,打印样板书之后,交教育司署审批,如果没问题,就通过,由推销员到各学校去推销。如果不通过或是要修改–那也要等明年–今年通过的教科书,就抢占了学校市场。
这家出版社,主要出版小学语文教科书,六个年级共十二本。可是,审批从来没有通过12本,最多也就是通过两、三本,于是,负责推销的部门就非常头痛,要说服人家这学期用某一本,下学期用另一本–呵呵,我见过老板对小学校长的那份殷勤。。。
我到出版社的时候,老板正好新聘了台湾和大陆的两位文字编辑,加上原来的老编辑,据说,在文字上,他信心十足,就看美术设计这一关了。
有时候你可能不相信,先进的资本主义土起来也可以要命。我这个来自中国铁幕里的乡下小子看过的中国教科书的美术部分–都比他们原来的书要专业化和现代化—文字我不好说,美术方面–中国的人才太多啦!绝对轮不到当年的我。
我看他们原来的美术设计,还停留在解放前的大眼睛,长睫毛–而市场上,小孩子都在看日本的现代漫画,美国的漫画以及各种卡通—-“洋娃娃”时代,早就过啦。
我用我的理解,按照课文的内容,试画了几个版面,老板喜欢得不得了,还得到老同事的一致称赞–就在这时,我提出了辞职。。。。。。
老板面前的咖啡,他一口都没喝,苦口婆心地留我,我坚持我的去意。他的儿子问我,能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个办法?我说–我可以下了班在家里为你们设计和绘画。
老板生气地喊道:不可能!你一天只能画一张!时间上来不及!马上就要送教育司审查了!
—-我想,要在解放前,他可能拔枪出来了!?
在香港,我不怕!据说,当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戴笠,因为持枪过香港海关,都被英方拘留过三天–嘿嘿。。。
我喝了口咖啡,心平气和地说:老板先生—在你的办公室,有其他的美术设计师–我能多画一张吗?再说。我领的是薪水–我为啥要比别人多画呢?
他愣了一下,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的儿子在一边点头。
我接着说,我们谈好个价钱,你让文字编辑不要断稿,一个晚上,我给你画4–6版–来得及吧?我还可以在假日、节日不断的画。。。
他想了想,算了算—好像时间上可以吧?他脸上绷着得的肌肉,开始松了下来。。。
我们谈妥了价钱,交待了合作的具体方法,没签合约,一言为定。
临走,老板拍拍我的肩膀,感慨地说:嘿,小江,你还真不错–咱“事不成,友谊在”。
他儿子插嘴了–事,不是谈成了么?
—嘿嘿,是的是的,谈成了谈成了。。。老板自顾自笑着。
我从小看书,先看图。连环画几乎是我所有知识的启蒙。香港开放的市场,日本、欧美的插图、连环画和漫画我都有订阅,国内的《连环画报》我也看。。。
我将两个版面当一个画面设计,看起来像本小朋友的画报。最难决定的是绘画的形式,不能日本化,也不能美国化,还好,我设计的形式老板认可了,只要按既定的形式画就行了。
那时我还年轻,画活泼的小孩还不太难,比较难画的是配合课文的作业部分,画面小,还要求风格统一。另外,有关的历史名人如孙中山林肯华盛顿–不能用相片,还是要统一用绘画,即要像,又不能太卡通化。
我用的画笔是制图用的针笔—线条稳定,粗细可以换笔头调节–因为美国朋友的介绍,我用了到港后的第一份薪水的三分之一,买了一枝德国产的最好的牌子,后来赞了稿费,自然买多了几枝,省去换笔头的时间。70年代末到北京,看到职业画家也用国产的针笔画速写,他说老漏墨水,放久了不用,墨水又出不来,粗线条的还没有–因为可能漏得更厉害。。。
我画得快,主要是不用上颜色。
针笔黑线条画好之后,在画面上铺上一张透明纸,我将每个地方需要的颜色用代号表明在透明纸上,分色的人按我的要求分成四张胶片—因为,所有印刷的颜色是由基本的红,黄,蓝,和黑组成。
比方说70%兰/30%黄–就变成深绿;60%黄/40%红–就是橘黄;60%兰/40%红–就是紫;100%黄/100%红–就是大红。。。千变万化–但是,儿童书的色彩,没必要眼花缭乱,明快鲜丽就行。色彩灰一点或是重一点,就要三个基本色组成了。。。必要时,还可以加20%或30%的黑色。
这项批色工作,我往往在香港下班后搭渡轮过海赶到九龙尖沙嘴码头,然后转巴士到“车厘高夫”餐厅,叫一杯咖啡,边喝咖啡边批色,大约一小时完成。然后就交去隔壁的出版社,接着,带着新的文字稿件回家。
市政局的设计工作,接触艺术文化的面较广,老殖民政府的工作量非常稳定,即使是文化艺术刚开始起步的节目频繁的阶段,基本上也不用加班。于是,我晚间的“秘捞”(外快),在计划中顺利进行。那时尚未结婚,和父母同住在郊外,老母亲每晚的宵夜,功不可没。
关键的考验,是蜜运同时到来,好在我专一,周末周日谈情说爱不受妨碍。想想农村的锻炼虽然辛苦了点,不过,好像为此时此刻的另一种辛劳繁忙甸了底气—精神上和体力上都觉得应付自如。
我有个老朋友在上海有睡午觉的习惯,人到中年,才和大队人马一起去澳洲“洋插队”–每次来信叫苦连天。我笑着回信:呵呵–谁叫你当年不和我一起上高山看看–要不,你会和我一样觉得,洋插队,如同平原。。。
忙起来,时光溜得快–转眼,半年多过了,日以继夜,画好了1–6年级的十二本语文教科书,最后那一稿交出去,嗬嗬,买了套新西装,约了女朋友到“车厘高夫”,喊了两套俄式烛光大餐–美美地庆祝了一番。。。
隔了些日子,收到出版社老板的电话,说要请我吃饭,还特地关照,女朋友也带上来。
好家伙!–老板他包了酒家的一个大正厅,宴开几十围台。他满面春风,和儿子站在门口迎接嘉宾。老板他将我两肩抱了一下:呵呵,通过了!你画的书全部通过了!—待会,你要和我坐上席。。。
他儿子比较冷静,但是还是开心的和我说:他太激动了,书还没印呢。。。
所有的旧同事全部都到齐了,看到了不少学校的校长,还有不少没见过得像校长一般的人士。。。
没多久,出版社搬到新型的工厂写字楼了,人员加了一倍,仓库不知加了多少倍。
又隔了没多久,出版城成立了文化基金会,我在书局看到他们为中港台的中老年作家出了些书。
我曾在一个饭局,看到好几位中港台的旧式文化名人,围着他转。。。。。。
他老人家在半岛酒店的咖啡座为我买单,就是这个时候,少许白发,西装领带配得不错,自信十足,早就是大资本家了,还有点文化界的名人风范。。。
这时,我的女朋友早已成了我的太太,我们有了女儿和儿子,女儿正在读小学,她的语文教科书,还在用她老爸当年画的那一套书—–已整整用了十年—-我都不敢再看了!
我大约算计过,我的全部设计费和老板原先开口给我的特别的“奖金”差不多。
内行的人和我说,12本教科书全部通过–他就等于印钞票了–你当初为啥没和他谈版权费的计算法?
—–呵呵,70年代中,一个泥土气还没退的乡下小子,懂什么“版权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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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获知,这位大老板,给中国捐了六十一座“希望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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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33年前来美国,有人建议我申请“第一优先移民”,因为有人向移民官出示曾为中国儿童出版社画过的一两张插图,就通过了。。。于是,我交了几本我画的《中国语文》给我的老外律师,当她获知是我一个人画的,瞪大了眼珠,拍着脑门:买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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